石河子:最后的兵团

2008-11-17 20:54:50 作者:黄章晋 南方网 浏览次数:0 网友评论 0 [评论][去论坛交流]

火炬经过石河子,不是因为这座20多万人口的城市是戈壁明珠,是因为它是260万人口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象征。对新疆人来说,“石河子”三个字,首先想到的是生产建设兵团,它是唯一实行市与兵团(农八师,是兵团最大也是经济实力最强的一个师)一套机构两块牌子体制的特殊城市。新疆生产建设兵团“军垦第一犁”在此,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司令部曾驻于此,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博物馆在此,它是奥运火炬在石河子的传递终点。

感谢火炬传递,我回到了阔别25年的故乡。这个地方,很多年来我一直不能准确知道它的行政归属,在网易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之42459,我始终找不到“高泉”或“124团”应该在哪个下拉条中。同样,在中国42459个乡镇名列中,也找不到“莫索湾”或“148团”——那是我母亲的青春记忆之地。因为它们属兵团体制下,不在中国乡镇名列中。在区划上,它属于塔城地区,但在行政上,它又完全独立于地方——中国今天唯一存在生产建设兵团的地方就是新疆。

故乡,就是你找不到刻骨记忆的物理证据的地方。

在我家土坯房的原址,立着一幢红砖房,周围的林带、公路等地标,无任何与记忆相符处。还好,因为废弃不用,二营营部卫生院依然保持原样——如果不是时间太过仓促,我就会出生在这间卫生院,而不是地窝子(当地早期民居,地面挖坑成屋,坑上置人字形棚为屋顶)。记忆中可与罗马(blog)圆环形大剧场媲美的电影院仍在,只是缩水了十倍。现在这个团里甚至有了电视台。

露天电影院

向导是当年最铁的小学同学侯老三,在其他同学眼中,他不但是老同学中最成功的,而且,也是团里数得着的成功人士。他买了车,住了楼房——团部正中心有四幢五层住宅楼,还在奎屯市买房安顿了父母。

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小镇,我有足够心理准备,我甚至希望看到一个像各地都是的人口激增、喧闹恶俗但繁荣兴旺的城镇,然而,这个紧贴着乌鲁木齐至伊宁快速路的小镇团场,与25年前相比,虽然临街房屋全部翻新,但行人不但没有增加,甚至还不如,但愿是我记忆中这个城镇太繁华。

侯老三说:“你们家迁到湖南后,好多人都迁回内地,尤其上海人,差不多全走了,这些年,兵团人口一直在流失,留不住人。”

我和侯老三的都是机修连的,我绝想不到这个当年忙着闯祸的孩子王会包地为业,而且还为此把自己转为下面生产连队的职工。以石河子为中心,东西各200公里范围内的天山北麓走廊,土地丰饶冠全疆,而兵团的独特体制,使这里成为中国最早大规模引进以色列滴灌技术的地方,现在这里是中国长绒棉基地。

这个农场有耕地15万亩,60%以上种棉花。1995年,这个农场终于跟随中国形势,开始土地搞承包,侯老三去年与他哥哥包了近千亩地,今年他包地200多亩, 100亩大瓜,100多亩棉田。

侯老三说,丰收年景,包地者大部分能挣钱,但所得有限。在不太好的年景,则大部分人亏损。总体而言,大约只有三成人能真正有盈余。像侯老三这样能挣到钱的,只是少数人。我当年的玩伴,到农业连队去包地者,惟有侯老三兄弟。

侯老三在棉田
侯老三在棉田

建军的家距侯老三家不过30米,见到他时,他正在自家门前的洗车店洗车。握手,让进屋,我不知该坐何处。建军三代五口还住在当年的两间小土坯房里,比当年多了个小院子,但里屋景观远不如几十年前。当年人们一家老小虽然都挤在两间小房里,但好歹都粉刷过白石灰,而他家四壁的抹泥土墙上都能看到拌入的麦秆,正屋里并列挤着一大一小两张床,他的老母斜卧小床上。

建军洗车每月能挣千元,老婆在奶牛场每月工资700,他还是机修连职工,他参加过925起义的老父仍在,老人的退休工资是他们家庭重要收入来源。建军去过的最大城市是奎屯,距此70公里。

黑鹏与建军原是邻居,他凭修车手艺最早挣到钱,但也因此被单位除名。他是附近最早在奎屯买房者之一,现在妻子在奎屯陪孩子读书,他则继续在此修车。

黑鹏以前仗着发育好揍过我,帮我痛揍黑鹏的是我隔壁邻居卫疆。我的这位保护人前些年过得很不好,他每天馒头就咸菜地放过三年羊,开过小餐馆,为包地者打过50元一天的短工。因为好赌,样样不成。他今年包了27亩枸杞子地,每亩能挣近3000元,那是他改变命运的希望所在。他舍不得雇工,每日清晨6点忙到午饭,中午小憩,在地里劳作到8点方才结束。

聚餐时,卫疆痛悔当年赌性难戒,误己误家,还被亲戚看不起。他说现在有了目标,要精打细算,过几年开餐馆,再挣钱为儿子在奎屯买套房子。

侯老三痛斥卫疆的理想,你这不就是把你儿子培养成你一个球样么?你看看你的家现在是个啥样子,脏的比垃圾堆都不如。当父母的,不是给子女存钱,是教育子女。人最重要的老师是父母,你看你当的什么老师?你儿子就在垃圾堆一样的家里呆着,你不带给他好习惯,不送他出去读书,到奎屯买房子有什么用……

寂静的团场中心
寂静的团场中心

小我几岁的炼钢当年因为同爱画三国与我相熟。我先见到的是他的大哥,一个神情萎顿、落魄不堪的半老男人,他又唤出一个枯萎、形销骨立的中年人,这个人藏在宽大不合身的衣服里的人,就是当年那个圆脸活泼的炼钢。

炼钢说不好他在做什么,他说他曾到上海打过工:“上海不咋样,我们新疆人不习惯,他们吃的特别少,我们新疆人能吃,我在那里总是吃不饱……”他用手比划着碗的大小时,终于真正欢快了起来。

你很难继续站在那里面对走下课本的又一个闰土,夜色掩护了我的神情,也给了我与他道别的理由。

炼钢现在是6点站在团部附近“站队子”的人,每天早上会有三轮车、小四轮开到那里,50元一天,谈妥的就拉着他们开到十多公里远的农地去。

“炼钢,尤其是他哥,以前是个多利索的人啊,你看看,不说你看着心酸,我都不好意思和他们打照面。这个地方啊,你别看交通方便,它封闭,它是个封闭的小社会,你在这里越呆就越不想走,然后越来越麻木,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个啥世界。”

侯老三说,就他所知,生产连队的许多人,虽然就在家门口守着北疆最重要的交通干道,却连奎屯都没有去过,他们种地并不挣钱,维持生计而已,但除了种地找不到别的谋生之路。

生产连队还有人住三十年前的土坯房
生产连队还有人住三十年前的土坯房

新疆的生产建设兵团是中国,甚至是全世界最具父爱的体制。兵团曾因经济困境而于1975年改为地方建制,1981年又复旧制。它的土地属地方所有,但圈占的土地归兵团经营,所以,它不曾像内地一样早早包产到户、自负盈亏。侯老三所在的这个团,1995年才开始土地承包,合同大都一年一签,统购统销——在中国,恐怕找不到第二个地方还是这样。

兵团无微不至地关怀每一个承包者,从前一年收获后的桔梗粉碎还田、施肥、冬灌、保墒全部由团里负责完成,然后再交给承包者,当然它不是免费的,这笔费用叫自理金;种子、化肥、地膜、农药、滴灌的毛管等等也全部由团里提供,当然,这一切也是要付费的;最后,收获物全部由兵团收购,当然,是按照兵团制定的价格。

兵团对承包者的关怀,甚至还负责他们的盈亏。譬如,承包者若遇收成不好,可不用缴纳自理金续租原来的土地,即使第二年丰收,也不必从农产品收购款中扣除。

兵团对承包者的关怀,甚至到了你承包一块地,种什么不种什么,都是指令性的。到了棉花出苗挂果后,技术员会到每块地里数苗数桃提前帮你计算出收获时的产量。“今年他们终于说不管你种什么了。”

天山脚下是故乡
天山脚下是故乡

“我们现在的职能是农业生产服务型的”,我幼儿园的同学辉敏现在是一个生产连队的连长:“我这几天正在到处找苗子,有个农民刚下出的苗子大部分给烫死了。”

辉敏的连里,连长、书记、副连长、统计、技术员等共9人,除上述事项,几块相邻包地者每次浇地、施肥的时间安排,也是他们安排协调管理。

“你说,我们是农民吗?一切都帮你安排好了,你没有任何自主权,一切都是计划经济,一切都习惯命令。”侯老三对辉敏等人的工作非常不满:“你说,我施肥、冬灌不可以自己请人做吗?我自己不能喊人来平地吗?不可以自己买生产资料吗?他们连拾花工人都是他们帮助谈下来的,我们没权负责。”

“你说说,看起来兵团把你一切都负责了,但你呆在这样的地方种地,你能不一天天变成一个木头么?”侯老三说:“要像内地一样把地分掉,这么好的地,哪还会现在还经常包不下去,肯定早富起来了。”

承包者与团里最大的冲突,是在每年的棉花收购季节。“去年,外面的棉花收购价是6块多,兵团价是4块3,还要扣除7%的水杂。再给你评级的时候压一下,你一年白干了。你不偷运你咋办?”侯老三说。

被废弃的卫生院
被废弃的卫生院

于是,每年此时,所有公路都设卡查车,戈壁滩上有检查人员巡逻。私运棉花者,棉花全部没收,车辆扣押,同时照棉花价格的五到十倍处以罚款。通常私运棉花车辆被发现,货主只能弃车而逃。

也有例外的情形发生,为拦截棉花私运,我们的老同学建疆几年前不幸被逼急的汽车司机撞死。

对兵团的看法,侯老三与父辈有强烈冲突,与兵团多数人一样,他的父亲也怀念毛的时代,除了那时穷困中的平等,更是他们全部的青春记忆,有不少老人甚至希望回到过去。但即使是正在挣扎中看到曙光的卫疆,也喜欢说“这个东西要是允许私人做那多攒劲!”

侯老三和黑鹏一样,孩子上四年级时转学到奎屯。“在大地方的人,跟我们封闭的小地方不一样。你周围与啥样的人打交道,你就与啥样的人一样。”侯老三希望卫疆挣到钱后,也能尽早把孩子转到奎屯。

他们也听说过一些兵团城镇化改革的说法,但天天上网留意新闻的侯老三认为,兵团体制不太可能改变:以农业为主的兵团无力负担数量庞大的退休职工的退休金,70%要由国家财政补贴,而且兵团机关还有那么多人需要负担,这些钱不从地里来扣从哪里来?

尽管兵团现在一直试图从内地吸引新移民,而且还对生第二胎奖励2000元,但仍然抵挡不住人口逐渐流失的趋势。当年,我离开这个团时,人口接近2万,现在依然不足2万。“我把我女娃在最热天带到大田里要她拔草,我就在旁边看着,我就是要她记得,就是再穷,也不能回到团里来。”侯老三说。

关键词:石河子,兵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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