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玺贩玉偶记之二十
我说，我这人还值得琢磨吗？用我们做玉石的话来说，我认为新疆堪称璞玉浑金。“璞玉”是没经过人工雕琢的天然玉石；“浑金”是没有冶炼过的金子。如果仔细地接触新疆的方方面面，就会发现：新疆内在的浑厚、纯美和质朴，就和璞玉浑金一样。自从新疆和平解放之后，一批批建设者进疆，和各族人民一道所进行的艰苦卓绝的奋斗，就是对新疆这块璞玉进行的别具匠心的精雕细琢或是对浑金的冶炼，使璞玉渐渐变成美玉，是浑金变成赤金，从而展露出温润莹泽、缜密坚韧的美感，成为光彩照人，金光闪闪的美丽新疆。这就是那个时候赋予我们进疆大学生的神圣使命吧。
新疆的确很奇特，她既有神奇诱人的一面，又有值得认真思考的一面。说她秀美诱人是指新疆“冰峰与火洲并存，绿洲与戈壁互不相让，一年四季，春秋甚短，冬夏颇长，自然景观神奇秀美，人文景观历史久长。恐龙化石不断发现，生殖岩画雕刻精良。戏曲音乐独具特色，歌舞杂技值得发扬。新疆的少数民族接受新鲜事物并不保守，帮助其他民族也常慷慨解囊。只要到新疆来，无论是接触人、事、物，都会让你感到温馨、舒畅。”说她神异富饶是指：新疆阿尔泰山产金、昆仑山产玉，乌鲁木齐地下产煤，南疆、北疆、东疆油田、气田到处都是，的确是个英雄用武的好地方。如果远处望山，月光皎洁，山顶紫气环绕，山中必有赤金。如果在玉龙喀什河中捞玉，女人裸身下水而捞，阴气相投，必得美玉。如果从乌鲁木齐出发朝吐鲁番方向前行，天山深处偶尔会出现红柳娃，一群小人，身高一尺，赤身裸体，载歌载舞，并不惧怕大人，顺手捉住一个，群起哀号求告，将小人放了，红柳娃又欢乐歌舞如初。新疆以其神、奇、美、富构成吸引人的独特魅力。对于我来说，只有不断地了解新疆。才能真正的热爱新疆，从而自觉地建设新疆。
因为我从小就是公家养活大的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的今天。所以大学毕业，无需多想，哪里艰苦就到哪里去，于是我们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，又坐了三天半的大卡车就进疆了。一路上分配到陕西甘肃各地的同学，临别之时，把用剩下的牙膏、香皂都留给了我，说是到新疆会用的着。于是我就抱着一大堆半截牙膏和香皂头，来到了乌鲁木齐。我当时想：要了解新疆，学习民族语言和捕捉机会，是首当其冲的两件大事。住在自治区党委招待所等待分配的时候，开水房的烧水工人是一位维吾尔族老大爷，他成了我学习民族语言的第一位老师。他叫阿不拉江，很热情地教了我半个月，我学了不少日常会话。但是，尽管如此，也不过是沧海中之一粟。后来我被分配到一家教育报刊编辑部做编辑。当时因为大家工资都很低，出一次差，总要赔一点钱，出差多了就会造成生活上的困难。我们又是个需要经常出差的单位。所以动员记者编辑下乡往往是比较困难的一件事情，我当时没有太重的生活负担，每次有出差的机会，我便主动请战，要求前往。几乎用了十几年的时间，我步行、骑车、骑马、坐毛驴车、坐拖拉机、坐大卡车，跋山涉水，从戈壁沙滩来到一块块绿洲，从老乡的土炕住到了天似穹庐的毡房，走遍了天山南北。我觉得最可爱的还是新疆的人。尤其是和少数民族在一起，他们热情，真诚，坦率、乐于助人，我学维族话，没有进过学校，就是在这十多年中，和谁在一起，谁就教了我。到了六十年代初期，当我进入新疆大学业余学习维吾尔文学专业的时候，我才真正锻炼着读和写的能力，我喜欢上了维吾尔书法，我们报刊上的一些刊头、标题，就是我写的。以后我成了维、哈、汉三种文字的编辑。我的维语水平实在不高，不过有时候用维族话讲个故事、开个玩笑，能够引得他们哄堂大笑。我和民族同志相处得十分融洽。要不怎么说“维吾尔”是团结、联合的意思呢。维吾尔族是一个非常有亲和力的民族。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，非常安心和愉快。
五十年代后期，我在南疆出差的时候，从巴楚县往喀什出发，那天正好逢集，在一个小镇的公路两边，人群熙攘，有很多维族老乡是半夜就起来赶巴扎（赶集）的。我们也下了车，在集上凑个热闹，随便逛逛。公路边上，一个维族妇女把头巾解下来铺在地上，然后在头巾上放了许多鸡蛋，几乎摞成了一个小山。我用维语问她：“大嫂，一个鸡蛋多少钱？”她说：不知道。我又问：一公斤多少钱？她还是说不知道。那她的鸡蛋既不论个卖，又不论斤称，怎么卖呢？旁边有个维族老人告诉我，你真的要买，就把头上的皮帽子摘下来，到供销社买一帽子盐给她，我当时只花了两毛钱，就满满地买了一帽子盐回来，然后给那个妇女说：“嫂子，这些盐都给你，那妇女把盐倒在头巾上，就往我帽子里拾鸡蛋，尖尖地拾了一帽子，给了我，并且再三地说谢谢。我说你卖鸡蛋给你钱多好啊，有了钱愿意买什么就买什么。她说：我不知道鸡蛋多少钱一个，因为鸡下蛋，就下了。谁也没有给我说下一个蛋是多少钱，那叫我怎么要钱呢？她说得那么坦诚、真实，我觉得这妇女的朴实憨厚，就像一块璞玉一样。她卖的是鸡蛋，我看到的是两汉时期，以物易物，以有易无的历史遗迹。我敬重少数民族妇女那种特有的内在的气质，我也善意的希望她能够认识货币的流通带来的方便，于是我另拿出一块钱给她，我说：你拿着吧。假如你遇见想要的东西，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人家换的时候，你就把钱给他就行了。我留得不是钱，是一种启发，希望唤起她的用钱的意识。我相信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经济的发展，那璞玉般的大嫂，会变成美玉般的女人。因为她的心始终是金子的。
有一次我在喀什附近的一所学校里听课，是小学二年级的数学课。上课之后教室里非常安静，教室后面除了我之外，还坐着一位老态龙钟的维吾尔族老大爷。因为开始上课了，我们没有来得及交谈，我以为是贫协代表陪我听课呢。可是老师点名的时候，点到沙达提，那老爷爷竟然喊了一声“凯勒蒂姆”（我来了）。后来下了课我才知道，沙达提是这位老爷爷的孙女，沙达提帮她爷爷卖杏子，她爷爷替她来上课。后来他爷爷告诉我，家里生活困难啊，自己已经丧失劳动能力了，没有办法才这么做的。我说这对孩子的学习会不会有很大的影响，老人说：“到了晚间沙达提的小伙伴就帮她来补课。去年她是全班第三名。家庭生活困难是一个方面，关键还是孩子自己知道努力。我见到了沙达提，她才是一个九岁的孩子，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担。维吾尔的姑娘最美的是微笑，我从沙达提的微笑中看到的是乐观自信，仿佛告诉我们，她从来不会被困难压垮。就是三九寒天没有靴鞋，在脚上抹些辣椒水，照样去学校上课。不仅如此，我还从一个小学生身上我看到的是民族的希望。也看到了摆脱贫困的迫切愿望，也看到了我们重任在肩。
后来我从喀什转到善鄯采访，哪里有个百里风区，风区的学校老师已经在一个学期换了四五次了，风太大留不住人啊！只有这次去的老师已经坚持了一年多，还没有提出来要走。我当时带的框框是要写稿子表扬她，肯定她，哪怕她什么优秀事迹都没有，她只要不离开风区就是优秀了。因为她心里始终装着好多学生。我们的采访交谈是在教室里进行的，到了午饭的时候，她说我们去食堂吃吧，学校没有伙食，老师也在铁路职工食堂吃饭，不过教室离食堂还有一段路。我刚一出来，唬得一下子，就把我的帽子吹跑了，我赶紧追我的帽子，撒腿就跑，没想到一抬胳膊肘，饭盒也踢里哐啷随风而去了。大风来了，不是让你顶着风走，而是风把你吹到哪里就到哪里，这种情况最危险，往往容易失踪，找都没法找。不知怎么搞的，风把我们吹到火车道边上，这时老师才乐了。她说：好了只要抓住铁轨就保险了。她说有一次大风把她吹跑了，后来她终于抓住了铁轨，坚持了一个多小时才获救脱险。我们几乎是顺着铁轨滚到食堂的。就这一次，我已经体会到这位老师为了学生的学习，坚守风区的伟大。她告诉我什么是责任心，告诉我应该顽强的为后代负起责任。和我相比我觉得她确实是很先进。
乌鲁木齐在天山的怀抱之中，而我生活在乌鲁木齐，就像在母亲的怀抱之中一样。是新疆、是新疆人、是新疆多民族的大家庭培养教育了我。新疆人的温润细腻的内心世界、金子般的高贵品质，我有所触及，有所感受。我觉得不仅新疆是璞玉浑金，新疆人也同样是璞玉浑金。多少年来我清楚的知道摆脱贫困，走向富裕是新疆人民的共同愿望，我也知道在新疆工作，不只是要有责任心，而是要用顽强的毅力，无怨无悔地担负起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。我说我经历的这些事情，不是什么奇闻怪事，它启发着我、教育着我：要使新疆旧貌换新颜，无论要做好什么事情，都要顽强的付出、持之以恒的努力、自觉无私地奉献。不嫌弃贫穷，不歧视落后，而是立足于改变贫穷落后面貌，立足于不断进步和发展。儿不嫌母丑，我下定决心，我会让妈妈更美丽。
小龙听着我的话，什么也不说，看得出她把两个不同时代的不同思想意识，在心里比较着、衡量着、鉴别着。因为他们这一代是父母来到新疆之后生下的孩子们。一睁开眼看的就是新疆，对于内地、老家反倒很陌生。这可能是他们不容易理解我们老一辈的又一个原因吧。“您接着说啊！”小龙催着我。
全国解放不久，那还是个人才奇缺的年代，不管什么单位只要说分来个大学生，简直跟得到一个香饽饽一样，如获至宝。可是我跟人家大学生不一样，我的功底太差，书本上的那些知识和实际工作大多都对不上茬儿。所以我也就没敢跟着“发烧”，也没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。我在工农面前像个知识分子，在知识分子面前像个工农。因为我受的教育太复杂了，太不正规了。我念过私塾，摇头晃脑的背过古文；在图章店跟师傅当过学徒，除了学刻图章以外，天天还要倒尿盆，帮师娘做饭；日本侵略中国，国土沦陷，我受的是奴化教育。说实话那时候学的是一套，想的又是另一套。因为我读书的学校是地下党的学校，白天上课，随时还要注意掩护进步老师。平时给人的印象是我特能起哄，要紧的时候也真能救人。中学也是在地下党的学校上的，日本投降了，美国兵来了，学校教英语的老师，对英语学得好的学生，公然在教室里发美国罐头和糖果。妄图把中国人培养成洋人的奴才。我那时候一方面念书，一方面掩护进步同学，协助往晋察冀边区输送学生参加革命。我也参加过要民主、争自由，反饥饿、反内战的游行示威。抗美援朝，我为了捐献飞机大炮，卖过冰棍儿，卖过报纸。办过展览会，揭露过美帝侵华的罪行。我参加三反、五反、镇反，封闭妓院，肃清烟毒犯，司法改革等一系列的社会主义改造，是市政府、公安局、教育局，选拔到学生工作队的。我还没有刺刀枪高的时候，就已经端起了刺刀枪。所以，除了认些字、会查字典以外，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知识。但是多少练就了一些实际工作的能力。一进大学，才知道发奋读书，可惜时间太少了，只读了两年就毕业分配了。那我可真成了“墙上芦苇，头重脚轻根底浅；山间竹笋，嘴尖皮厚腹中空”了。业务功底差，水平不高，在新疆工作就会有更多的力不从心的地方。虽然离开了学校，但始终没有离开抓紧学习的习惯和愿望。
日行月移，几十年弹指一挥间。变化就相当明显了。我自参加了建设边疆的行列，就没有放松过学习，边疆的变化，推动着我们的学习和工作，我们的学习和工作促进着边疆的变化。这一段时间组织上派我先后到西北大学、山东大学、北京教育学院进修，使我从编书到教书，从教学到科研，从为部队扫盲到当了研究生导师。培养的目的是挑起重担，解决需要。所以我只有努力工作。那时候活的真忙，真累、时间也过得真快。几乎把所有的能力和精力都用上了。没想到一转眼我们就该退休了。作为一个普通的共产党员，我要把十年动乱耽误的时间补回来，于是学院又返聘我十年，搞了研究生教育。现如今我七十岁了，高级职称变成了纪念章，退休证书变成了纪念册。我是有过彷徨的。真是无巧不成书。我到北京交接工作，开完会，准备回乌鲁木齐的前一天，我在魏公村（据说那里元代就是维吾尔人聚居的地方，原先叫畏公村，其实就是畏吾尔村。新疆吉木萨尔县的维吾尔大散曲家贯云石就在魏公村住过。）一家新疆人开的清真餐馆吃饭。那饭馆很干净，墙上悬挂着玉素甫·哈吉·哈吉甫的画像。我当时很感慨，新疆人在北京开餐馆，还很注意文化品位。女老板年纪很大了，身体、精神却很好，她指着画像奇怪的问我，你认识他？我用维族话说：是啊。他是《福乐智慧》的作者，是有名的古代维吾尔文学家呀。因为我右脸上始终长着一个黑黑的小瘊子，竟把她的回忆，一下子推回去四五十年，她三番五次的盘问，终于认出我来。她告诉我，她就是当初在巴楚县巴扎上卖鸡蛋的大嫂。现在她带着两个儿子在北京开饭馆。她给我说，当初我给她一块钱之后，她明白了很多事情。就是想谢谢我，还找不着我。她问我是不是在北京当上了大干部？我说我只是到北京来办事，办完事就退休了。当时面临退休，心情很糟糕，就像他乡遇亲人一样，在维族大嫂面前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付很无奈的表情。那维族大嫂说：夫康木（我的兄弟）我们家的鸡，不管养了几年，只要还下蛋，我总会把鸡蛋收到篮子里的。
惭愧，搞了一辈子教育，研究了一辈子古代维吾尔文化，一旦退下来就手足无措了。我在返回新疆的机舱里心潮起伏，美丽的新疆虽是一块璞玉浑金，可是经过各族人民齐心协力的精心雕琢冶炼之后，新疆的发展变化已经出现了繁荣局面，旧貌换新颜，璞玉变美玉了。但是新疆的发展依然还会有更多的工作需要我们来做。于是我产生了只要能下蛋就继续下蛋的思想，只要能下出蛋来，就会有人把它拾到篮子里。我一生不抚摸伤痕，政治上不能太脆弱，，我一生没有成就感，只有永不满足才会锐意进取。
退下来我不能去炒股，去干那些从来不会干的事情。我要做自己喜欢的、和业务有联系的、与社会有益的事情。我喜欢和田玉色泽温雅，质感柔润，形质高贵，因为它浓缩着中华民族性情与修养。和田玉的最大特点是：历史的绵延传承和文化的灿烂积淀。所以和田玉是中华民族的瑰宝，是中国的“国石”。我愿意在有生之年做些和田玉文化的研究、宣传工作，净化自己的思想，完善人格品质。为祖国、为人民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添砖加瓦。让新疆这块美玉，美上加美，美不胜收。所以我看到你招收营业员的广告就来报名了。最后我对小龙深有感慨地说：真的，我感谢新疆的父老乡亲给予我的一切智慧、能力和鼓励。维族大嫂说：只要鸡下蛋我就往篮子里拾。她太会做思想工作了。我决心：小车不倒只管推。两种说法，一个意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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